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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驴走出六七里地,路边上有个冒烟的小土窑,那就是我们家看坟老刘的侄子办的窑场。
老刘的侄子叫顺福,不爱种地专爱烧碗。
他烧的碗又笨又粗还不圆,烧碗的土是他的把兄弟由门头沟山里给运来的,从京西到京东,百十里地一通儿折腾,费人力又费财力,实在是赚不了几个钱。
舜铨问顺福为什么不把窑搬到门头沟去,顺福说还是这儿好,窑址接着地脉,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风雨不相驳,水火不相射,烧窑的讲这个。
可是后来我听我们家老四舜镗说,顺福之所以要在死人堆里烧窑自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和一批掘坟的串通好了,那些人掘出的财宝不但他有份儿,连那骨头他也要,他把死人骨头研成粉,搀到土里去,烧成各式盆碗,名曰骨灰瓷。
正因如此,那些盆碗摔起来便格外脆亮,非景德镇的薄胎细瓷能比。
所以由顺福窑里出来的家伙,指不定哪件晚上就会说话。
老四的话使我对顺福做出的那些黑不黑、灰不灰的茶碗很有戒备,不敢轻易去触碰哪一个,生怕一伸手碰着哪个死鬼,让我帮它去打官司。
舜铨见了就劝我别怕,说这都是老四舜镗故意编出来的,老四是受了京戏《乌盆记》的影响,分不清现实和戏了。
《乌盆记》这出戏我看过,说的是一个生意人让人杀了,那人把他烧成了乌盆,那盆就鸣冤叫屈,直上了包公的大堂。
其实顺福烧窑也是后来的事,在早他当过警察,当然是旧社会的警察,腰里别着枪,打着绑腿,挺神气。
他的局子在东城,离我们家不远,老进出我们家。
父亲不欢迎他,嫌他的打扮扎眼,母亲却喜欢他,说他憨厚老实。
他就管我母亲叫表姑,父亲不高兴了,说一个看坟的侄子,终归是下人,怎能跟金家攀亲。
母亲就劝父亲不必那么较真儿,说有个穿警服的进出金家,也给金家拔壮了,三教九流都维着,不会有坏处。
就这也不能说服父亲,每回他来,父亲都不给他好脸色。
但顺福很大度,不计较这些。
顺福当警察那会儿,跟老二舜镈和老四舜镗关系最好。
舜镈是个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很上劲儿的青年,也是个崇尚洋派儿的人。
不似下边几个兄弟,老穿着长衫,走道儿老低着头,他老二是要穿西服扎领带的,白衬衣每天换,还要用米汤浆,以达到今日高温定型的效果。
他能容忍顺福是因了顺福的那支枪。
顺福一来,他便要了那枪去,骑在房脊上瞄家雀儿。
穿西服的金家二爷在高房上舞弄手枪,四处比画,街坊四邻都害怕,怕那没准头儿的枪关照到自己,所以只要老二一上房,各院大人就悄默声儿地把孩子拢到山墙后头藏了,以防不测。
后来顺福的警察差事丢了,薪水没了,就回家烧碗了,以现在话说是受了开除公职的处分。
究其原因,据说是受别人所累。
而且是属于那种没吃着鱼还沾了一身腥的瞎掰,开除的处分于他实在是太冤枉了。
每回跟老七去买碗,我都为顺福那穷苦的生活而揪心。
不大的土屋里除了一摞摞的大糙碗以外连条像样的被子也没有,一帮孩子,小猪崽一样缩在一堆破絮里面,见我和舜铨来了,越发往里钻得深,只露着几双眼睛怯怯地随着我们转,任人怎么喊也不出来,不出来的原因是都是光屁溜儿,没穿裤子。
顺大奶奶人虽穷但却胖‐‐虚胖,老喘,脸肿得没了人形。
见着我们就淌眼泪。
她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都是我母亲的,那些衣裳穿在我母亲身上还是件衣裳,到了顺大奶奶身上却都走了样,有些不伦不类的滑稽了。
我和舜铨说是去买碗,不如说是去送钱送东西,最让我看不惯的是顺福接受钱物时那份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卑微之相。
他捧着那些东西,将金家的人一个个问遍。
包括男猫黄儿和胖狗阿利,提及最多的自然是我的母亲:问三太太好,替我跟坠儿他妈给三太太请安,盼三太太硬硬朗朗的……这时,顺福已不再管我的母亲叫什么表姑了,他很知道形势的变化。
问遍的金家人中顺福惟独不提老二舜镈、老三舜錤和老四舜镗,那三位爷的不睦,似乎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
临走,我必定要传达母亲的嘱咐,让顺福来家吃春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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